【周叶】山外山(第三章·修)

沐雨将手里拿的藕饼递到一旁,“刘小哥,我在这碍着你看门,你吃些点心,莫生我气。”配上脸上一点害羞的红晕和仰视的大眼睛,她在心里给自己比了半个大拇指,剩半个用作低调自勉。

边上站着的小青年淡淡“嗯”了一声,却止不住拿眼角瞟她,藕饼咬下去,牵出细细的丝线来,就和某些小心思一样,在日光下亮晶晶的,若隐若现。

他吃掉最后一口饼,习惯性去舔沾着碎屑的手指,才刚吐舌头,突然一顿,将手背到身后,在衣角上擦了擦,眼角又忍不住去窥沐雨,娇俏的小姑娘感觉到他的视线,侧头冲他笑起来。

这明媚的笑容让他心里那根细线又坚韧了几分,终于试探性地开口,“沐雨姑娘,我……”

——觉得你的藕饼很好吃,你的人也很好。

可惜这告白似的赞美和被他吃掉的点心一样胎死腹中,身边刚还坐着等人的小姑娘在他开口的时候突然站起来跑走了,刘小哥的眼神跟着她的动作看她迎向一位青年,那人怀里抱着一大捧橙红的凌霄花,明白这就是苏姬的客人了,也就是这人,让他有了和沐雨姑娘独处一会儿的机会,也断了他未说出口的话。

真是又感激又恼怒。

特别这人跟着沐雨跨进院门时看向他的那一眼,和嘴角的似笑非笑,仿佛在说“嘿,小伙子,哥哥我看透你了哦!”

于是那感激和恼怒的心情里,还添了一勺咬牙切齿,一时真是五味杂陈。

 

叶修跟着沐雨走到凌霄楼下,小姑娘回头冲他甜甜一笑,接过他怀里的花跑掉了。他甩甩袖子,将下山路上摘花时蹭到的土甩干净,一步三晃地往楼上走。

楼外楼号称百花楼,可不单单是指楼里的姑娘们美如花,这楼的老板据说是当朝第一富商楼家的公子,经营起生意来也是个中好手,且为人崇尚侠义,开了间名为“义斩”的当铺,凡江湖侠士来此典当,皆可免去手续费,不可谓不豪爽。而这百花楼,是他联合西南百花谷来的一位高人,引进各色鲜花,将楼里姑娘们住的小楼第一层内外全摆种上,当真是将花钱的豪气都种进了土里。

临安城里谈到楼外楼两种意义上的百花争艳,无不有竖起大拇指,简洁而深沉地赞一声:“壕!”

所以叶修抱那一大捧凌霄花来可不是讨人欢心的,而是当个接头暗号,告诉出来接人的小丫头,我就是你们家姑娘要见的人了。

他刚穿越一楼外面密密实实的花墙,进了楼里,寻到梯子往上走。

屋外的凌霄花细细密密地缠绕在青松上,楼里的花则缠绕在交错的花架上,这般依附他人的样子,似是脆弱无主,也很难入得了文人的眼,可叶修走在这柔软却将枝干牢牢包覆的花朵间,想起的却是某位权相咏凌霄的诗:

披云似有凌云志,

向日宁无捧日心?

珍重青松好依托,

直从平地起千寻。

 

他走上二楼,入眼是一座屏风,有个脑袋从屏风后探出来,黑发如鸦,斜插一只玉簪,看到他便笑起来,“叶修。”

“沐橙,好久不见。”

“来这坐,”她把人带到日光正好的窗边,拍拍软垫,“昨儿个下午看到一只陌生的小鸟,我正瞧着有趣,它就向我冲过来,要不是看到它脚上挂着个信筒,说不定已经射下来了。”

“那还真是谢谢你不杀之恩了,它是我昨儿个落脚前找来的,难得是只有灵性的鸟儿,就托它帮我送信,这会儿估计在我房里吃瓜子吧。”说着还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袋子放在苏沐橙面前,“你的份。”

苏沐橙接了,喜滋滋地剥起来。叶修趁机上下打量她,“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这里好吃好喝,养得很好,”她知道叶修现在失了法力,已无法直接探查她的身体情况,便老实回答,“但我毕竟是肉体凡胎,你取来封印我的仙力太过冰寒,偶尔遇到降温,就有些冷得不行,但晒了一夏最好的日光,现在已经没什么症状了。”

“阴阳元源毕竟是太古之时遗漏下的力量,又在你体内封印了千百年,多少还有点残余,还是要仔细一些,别留下病根子。”

“好,我会多晒晒太阳。”

苏沐橙笑着说完又安静下来,转头看着窗外明亮的秋阳发起呆来。叶修除了那一身通天的法力,确实一点儿都没变,以至于她经常都忘了,她曾被冰封千年,再醒来已物是人非,确如隔世。

这般常人想都不敢想的经历,放到千年前的苏沐橙身上,她也不敢想。可谁知道,她和哥哥打猎时救下的一个人,竟是渡劫重伤的神仙。这神仙渡劫虽成了,但受了重伤,被他们救下,就老实留下养伤。

作为回报,他答应了苏沐秋异想天开的灵感,帮他做一把凡人的仙器。此事艰难,他反倒来了兴致,两人天天埋头苦干,不知折腾了多少仙兽灵草,叶修还仗着自己一身本事,带着苏沐秋一个凡人跑去仙山洞府找材料。

苏沐橙一天天看他们兴奋地跑出去,疲惫又更加兴奋地跑回来,也跟着打起了下手,可哥哥们不带她去危险的地方,她便在家日复一日地期待。

意外总是突如其来。

  那天也是他们两个人出去,两个人回来,可若不是听到沉重的脚步声,苏沐橙都没反应过来,以往总是大老远就听到哥哥喊她名字,可今天太安静了。

    苏沐橙抓着门框,看到叶修背着一个人人回来,那人满身是血,满脸发青,她不用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去摸他的心跳,就知道——

    他死了。

    她知道。

    她就是知道,因为那根隐于血脉中相连的线断了。

    “啊……”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

    她说不出话来,她想问问“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这是我哥?”

    

“这真的是我哥吗?”

 

    可她说不出来,只能发出这样意味不明的叫喊,像只失了长辈哺育,即将独自死去的幼兽。

    叶修能将人带回来,已是透支了满身修为,一眼看到苏沐橙,看到那张相似但鲜活的脸,他死气沉沉的眼里透出一点亮光来,又在苏沐橙绝望的哭喊里暗了下去。

    他跪倒在地,苏沐秋瘫在他背上,那颗失了温度和柔软的头颅随着动作一下一下撞着他的脸,又冷又硬。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沐橙,我对不起你们……”

    他也满身是血,有魔兽的、苏沐秋的、他自己的,而他身上最重的伤口,是被千机伞贯穿的,苏沐秋用这柄人造的法器将他钉在山崖上,钉在生的希望和失的绝望所构筑的缝隙里,他被挤得透不过气,全身发麻,支离破碎。

    而苏沐橙的眼泪滴下来,终于将硬撑住的这些碎片,都压进了尘土里。

    他跪在她面前,看这只幼兽支起最后一点力气扑向自己,又重又沉——可她是热的。

    就像他胀痛的眼眶一样,终于感觉到有活的热泪落下来。

    他们像两只困兽,沾满尘与土,血和泪,被名为命运的丝线缠绕,勒进血肉里。

    苏沐橙想,为什么心是肉做的呢?

 

  她现在也在想,在哥哥离开他们这么多年的现在——

  为什么心是肉做的呢?

被勒紧了,疼;被轻轻地戳了,也疼。

她知道叶修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再过一个月,就是魁首大赛,我要是成了魁首,就有机会进宫去献艺了,”苏沐橙撑着下巴笑眯眯看着叶修,“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宫长什么样子,你可得帮我呀,比赛来帮我弹琴。”

“好,你准备跳什么?”

“这还不急,急得是我的琴弦坏了,我不知道你以前做琴时用的什么材料,怎么换都不对。”

叶修看向房间另一头琴架上的琴,确是少了两根弦,“这可不是凡间的东西,我得再去找朋友要两根来。”

“好,等琴修好,我把千机伞给你。”苏沐橙笑着说。

叶修直直望进她在阳光下愈显浅淡的瞳色,少见的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走的时候,苏沐橙送他到楼梯口,叶修往下走了两步,回头看她,对方抬手冲自己挥了挥,仍然是笑眯眯的样子,从仰视的角度看过去,显得更加高挑,金色的阳光穿过橙色的衣裙,确实和外面人盛传的那样——美得和仙女儿似的。

心思通透的也和仙女儿似的。

叶修回过头继续下楼,又路过那连片的凌霄花,恰是最好的花季,开成一朵朵向阳的小喇叭。

安葬好苏沐秋之后,苏沐橙就突然倒下了。不知是因为他们携带回来的魔气侵害,还是过重的心伤压垮了身体,总之病得很厉害,病得叶修还没恢复法力,又要急着给她找药。

但当时救命的一株仙草才刚被采用掉,新叶未长,可苏沐橙等不了。叶修难得有在屋里团团转的时候,苏沐橙躺在床上冲他笑,小小的笑脸也像朵橙色的喇叭花似的。

苏沐橙知道,自己这条命救得了也好,救不了也好,反正叶修都会拼尽全力。

就像当初将苏沐秋带回来,也已是拼尽全力,走投无路。但凡还有一点法子,他一定会做得更好。

叶修说对不起,可苏沐橙觉得没什么对不起的,她这样想,也这样告诉叶修,但他只是笑笑。

“我是最没有资格用它的,你收着吧。”他将千机伞递给苏沐橙的时候这么说过,所以她躺在病床上,不阻止叶修做任何事,痛和苦有时候是最好的药,逼着人清醒地往前走。

幸好后来得到南极仙翁和西王母的帮忙,找到在三界五行内轮回的阴阳元源的,叶修取其阴元之力暂时封印了苏沐橙,等到仙草再次长好的现在,她又回到了这热闹的人间。

既然她不阻止叶修做任何事,那么叶修也无法阻止苏沐橙为他做任何事。

“身体恢复了想做什么?”

“你想重返天上,需要什么?”

“修仙的法器,钱,人脉。”

“那我便去楼外楼,做天下第一的舞姬。”

“……好。”

 

披云似有凌云志,向日宁无捧日心?

无怪陈果如此喜欢她,她确实是极好的姑娘。

苏沐橙回到窗口,探头看着叶修穿过连片的凌霄花,被柔软的花枝缠绕的树干挺得笔直,就像一个人的灵魂若是足够强大,纵然牵挂无数,累赘附身,仍能扎稳根须,通天生长。

“我这借口找得这么傻,他心里肯定笑死了,说不定还笑得肚子疼。”苏沐橙撇撇嘴自嘲一番,又咧开嘴笑起来。

“其实就算我不说,他该要的照样会开口向我要的。”

“我就是……想让他好过一点。”

凌霄无青松到不了千寻高,青松无凌霄,又同谁分享千寻之地的景色。

叶修出了城,往陈果的茶摊走,边走边从山路旁摘扯下几朵盛开的花来,早上出门可是说了要给人带的,就算是野花也到底是一场认真的糊弄嘛。更何况——

“老板娘,花不错吧,我能接着请几天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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