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行十里

上了年纪的老神仙们总喜欢一边抚摸着自己的法宝，一边如同情人低语般地喊：“我的宝贝。”

亲密至极的眷侣，也常会在紧密相拥的怀抱里呢喃私语：“我的宝贝。”

叶修觉得，自己说的“宝贝”，和其他人一副了悟似的表情所理解的“宝贝”，大抵是不太一样的，不过他也懒得解释了。

因为不论哪一种宝贝，都是用长久的时光和罅隙的距离构成的亲密。

 

于是小周宝贝的饲养任务，自然而然就落到了叶修头上。

老魏起先是有点担心的，龙可不好养，就算叶修号称三界之内无所不知的全科古籍，理论和实践之间永远有着鸿沟。

可他看叶修不论是给周泽楷洗澡，还是给他喂蛋液，都一副老神在在的熟稔模样，心想还能养死了不成，就甩甩袖子抽着烟走了。

陈果起先也是有点担心的，她虽然不懂神仙的世界，可她想照顾孩子总是万变不离其宗，叶修看着不修边幅，真的能带好孩子吗？

这让她总是忍不住去叶修房外转转，看一眼他到底有没有在好好带孩子。

第一天吃过晚饭，她给叶修送去一桶热水，看他倒了半桶进脸盆，又加了半桶凉水，用手试了试温度，接着把小龙整个儿地放进去，他一放手，周泽楷就钻进水里，绕着圈地游了两个来回，很快又探出脑袋，半个身子趴在脸盆边缘去看叶修，叶修就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脑袋，又用手指按在他脑后，顺着背上的龙鬃给他擦洗，从龙头揉到龙尾。

陈果发誓她真的看到小龙舒服地眯起了眼睛，还用龙角蹭了蹭叶修的手心。

叶修给他揉完背，又翻过来揉肚皮，修长有力的手指搓弄到——陈果觉得可以称之为“龙腰”的地方，周泽楷突然扭动了两下，爪子握上了叶修的手指，显然是一副“舒服极了”的样子。

叶修给他洗完，拿出上次给陈果擦眼泪的手帕，楼外楼的帕子用得是御供的料子，橙色的手帕又轻又软地摊在叶修手心，他把周泽楷拎上去放好，卷在了帕子里，“小周，转一转。”

安静趴着的小龙听话地动了起来，在帕子里往左翻了一圈，又往右翻了一圈，叶修掀开帕子，他就抬起脑袋，黑豆般的小眼睛泛着光，一眨不眨地盯着叶修看。直到托着他的男人用手指给他顺了顺背上的鬃毛，夸了一声“乖”。他终于满足地眯起眼睛，发出了陈果看到他以来的，第一声叫唤。

“呦……”

 

若说少女情怀总是诗。

那母性情怀一定都是爱。

陈果听他喊这一声，突然有点儿理解了魏琛最近总是挂在嘴边的“萌”。她快忍不住要捂住自己的脸，又忍不住从指缝里去看上一刻还觉得有些可怕的小龙，然后她转头去看将小龙托到自己肩上的叶修，他倒是一脸自在。

叶修肩上载着周泽楷走到床边坐下，那只少了一块的蛋壳正搁在床头，他拿手指沾了里面清亮的蛋液伸到周泽楷跟前，小龙张开嘴巴将他指尖含了进去，发出“啾啾”的吮吸声，很快又放开了，等叶修再沾新的蛋液过来。

这么来回喂了几次，叶修就停了手，肩上的小家伙看不到递过来的手指，竟也乖乖地趴了下去，完全没有一点小孩子的闹腾，或许神仙的娃娃不太一样？

叶修喂完他，抬头看向陈果，“老板娘，我要睡了，孩子看着呢，你赶紧回房吧。”

“啊，好的，”陈果从神游里回过神来，总觉得他的话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正吱唔着，叶修肩上的周泽楷突然抬头用黑亮的眼睛盯住了她，让人顿感全身一凉，陈果赶紧推门出去，“你们好好睡！”

她反手关上门，背贴着门板，听到里面被子翻动的声音，心脏在剧烈地狂跳里又疑惑起来。

我紧张什么？话说叶修和周泽楷，要怎么睡？

 

这个问题困扰了陈果一晚，结果第二天醒来开门，被眼前所见的景象惊得全身一震。

对面的房门开着，叶修迈步出来，怀中抱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娃娃头上长着两个小小的犄角。

我的乖乖！

陈果指着叶修怀里又白又软的小家伙，扯紧了边上唐柔的袖子，“小宝宝！是小宝宝！”

“嘿！”刚从床上起来，衣服还没穿利索的魏琛开门探出头，一眼就瞧见了叶修和他怀里的小娃娃，“这才一晚上就化形了，老叶你喂他吃仙丹了吧？”

“这难道……是昨天的小龙？”陈果从那副小小的身子，看到他头上的角。

“嗯，”叶修将小家伙往上托了托，“还是龙形好，抱着比较轻。”

“现在是计较这个的时候？”魏琛踢踏着鞋子过来，抬手要去戳周泽楷，“我说他化形这么快，会不会有事？”

“不会，”叶修拍了拍往他怀里钻，躲过魏琛手指的周泽楷，“他元源的灵气太盛，就算投胎了，也无法完全压制，长得快反而好，不然这么小的身体可承受不住。”

“你自己有数就行，”魏琛被他躲了一次，又继续伸过去想戳戳别的地方，“这怎么长得跟女娃娃似的？”

“小孩子都这样吧？长大了就好了，你应该见过的。”

周泽楷成为仙界第一人的时候，魏琛已经躲进深潭里修养去了，他只好回想了一下很久以前见过的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样貌的周泽楷，忍不住“啧”了一下，“不行，让老夫看看他到底是男是女。”

“这还不简单，”叶修说着，将怀里的人托起来翻了个身，分开莲藕般的小短腿对着魏琛，“男的，昨天夜里变身的时候我就看过了。”

“你们两个禽兽！”陈果一把冲过去，红着脸抬起袖子去遮周泽楷被分开的双腿，“他还是个孩子呢！”

“就是孩子才看的啊，谁要看长大了的，”魏琛说着，瞥了叶修一眼。

叶修正顺着陈果的动作将周泽楷的双腿合上，把人又抱回怀里，“老板娘，你这儿有什么能给他穿的不？总这么捂着也不对。”

他问着，突然听到了两声极其轻微的抽噎声闷闷地从他胸口响起来。

“小周？”

周泽楷听到他的声音，突然抽噎地更加厉害，小小的身体一颤一颤，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哗啦”的大雨声瞬间将院子里站的四个大人浇了个透。

“怎么突然下雨了？”几个人赶紧往房檐下面躲，陈果看向不知何时阴下来的天色。

魏琛甩甩袖子，赶紧去拍叶修，“快哄哄他，以他的法力，再哭下去能淹了院子。”

叶修哪还用魏琛提醒，他把周泽楷举过头顶又放下来，举起来又放下来。

“这是……”唐柔觉得有点不忍直视周泽楷紧紧夹住的双腿，“举高高？”

“嗯，好像没什么用，”叶修停下动作，周泽楷的身体颤动地更加厉害，哭声却小小的，“呜呜”个不停，委屈得不得了。

天上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吓得陈果跳起来，落下时差点踩到魏琛的脚。他们身后就是唐柔的房间，她刚进了门，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条大红色的肚兜，“本是买来送给我婶婶家刚出生的小宝宝的，先给他穿吧。”

叶修将周泽楷托起来，让唐柔将肚兜罩在他身前，在脖子和后背绑好结，红色的肚兜上用金色的线绣了个大大的“福”字，衬得周泽楷越发白嫩可爱。许是终于有了一块遮羞布，雨势瞬间小了不少。

叶修将他抱高一点，搂着他的脑袋搁到自己肩上，轻轻拍着他的背，“我家小周真好看，嗯？不哭了。”

周泽楷吸了吸鼻子，黑豆般的龙眼变成人类的大眼睛后，越发显得水灵，哭过的脸上红扑扑的，被叶修把泪痕都擦去后，他终于消停下来，伸出双手搂住了叶修的脖子。

“真是个祖宗，”魏琛伸手到院子里试了试，雨已经彻底停了，乌云一下子就散开来，秋日的阳光直射而下，照得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水洼泛起亮光。

“带孩子不容易，”陈果舒了口气，看向似乎是睡着了的周泽楷，“我去淘点布料，给他做几身衣裳。”

“不用了，”叶修说，“他会长得很快，没几天大概就能下地，找点旧衣服给他改改就行了。”

 

果然如叶修所说，周泽楷眼看着就长了起来，小肚兜穿了没几天就遮不住身子，陈果找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改了改给他穿，花花绿绿的，还真像个小女娃娃，魏琛没少趁机嘲笑他。周泽楷也不知道是听得懂还是听不懂，照例将脸往叶修怀里一埋。

又过了几日，周泽楷虽还不能走，但却也不需要叶修抱了。他不知怎么地弄出了一朵小云，身子坐上去，往下沉了沉，半浮在空中，刚好够他坐着小云，一手抓着叶修的衣摆，走到哪跟到哪。

衣食住行解决了三样，还剩一样。

“他吃什么？奶水可是没有的，米糊行吗？”陈果担忧地望着叶修脚边坐在云上转圈圈的周泽楷。

“最好是海鲜，鱼肉或者虾米捣碎了给他吃，”叶修顺着她的视线回头看自己身侧的人，“只是这样开销恐怕不小，让老魏给你打工吧。”

“你养小媳妇，卖老夫作何？”魏琛抬脚踹他。

“这可是你们老龙家的子孙，前辈的关怀呢？”叶修看他一眼，“况且让你在茶摊里可不是做打杂的，你去摆个小摊算命。”

“做神棍？这有点儿意思啊，看我给你糊弄来几个小弟使唤。”

“随你玩，别忘了打听消息就成。”

在陈果的茶摊多了一个奇怪的算命先生之后，周泽楷终于吃上了软乎乎、香喷喷的虾肉丸子。

老板娘手巧，将虾肉去壳碾碎了，拌进米粉和成面团，又捏成一个个小球上锅蒸，出炉的时候还在每个团子下面垫上一片翠绿的叶子，端到周泽楷面前，那双黑黝黝的眼睛里简直要射出光来，他紧紧地盯着团子，过了一会儿，转头看向叶修。

“怎么，不喜欢吗？”陈果抱着托盘紧张地问。

周泽楷看看她，又转头去看叶修，再看看团子。

叶修扬了扬眉毛，“想哥喂你？求我啊。”

陈果听了，忍不住想说他欺负孩子，结果本来坐在小云上才够得到桌子的周泽楷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朝叶修伸出手去，叶修就坐他边上，一下被扑个正着，脸上立刻多了个口水印。

你这是求他还是吃他豆腐啊？陈果这下反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叶修噗嗤一声笑了，伸手弹他脑袋，周泽楷往后坐倒回云上，正捂着额头泪汪汪，就看到了一团还冒着热气的虾丸递到了嘴边，他张开嘴——

“啊呜。”

 

陈果见他都吃了个干净，心满意足地收拾盘子，完了去看周泽楷，发现小孩子吃饱了犯困，正抱着叶修的手臂，脑袋一点一点的。

“你说……”她伸手去撩了一缕周泽楷的头发，“他这长得也太长了，要不要剪剪？”

刚在隔壁吃完一盘全虾的魏琛剔着牙过来，听到她这么说，赶紧阻止，“老板娘你可行行好吧！龙的头发那可是命根子，他长得长是因为法力高，你这要剪了，不知毁他多少修为。”

“啊！”陈果一惊，赶紧放手，“这么严重？”

“你听他瞎说，”叶修也去撩周泽楷头发，给他扒拉了两下，“不就是一剪刀的事儿吗？”说着还看向魏琛披散的头发，“老魏，命根子挺短啊。”

“……滚你丫的！”

话虽这么说，可也不能真的放任不管了，周泽楷的头发又细又软，长长地几乎垂到他白嫩的脚丫子边，万一踩了绊了，心疼的还不是自己？

于是叶修找陈果借了把梳子和几根红绳，在她怀疑的眼神中淡定地回了房。

身后的周泽楷坐在云上飘啊飘，叶修弯腰一把将他捞起来，自己坐到床上，将他安放在膝盖上。

白玉般修长好看的手指插进鸦黑且泛着青色水光的长发里，梳子先是在发梢梳开缠绕的部分，又从头顶开始，避开两个小小的犄角，从头，梳到了尾。

叶修的动作很慢，梳子在他手里缓缓向下，走过后脑，走过脖子，走过肩背，走到自己的腿上，被子就搁在他腿边，周泽楷过长的发尾散在柔软的被面上，叶修一梳，就梳了一被子。

活着的生物，每一处皆有灵性。将青黑的长发留起，不正是为了等一个人，这般为你梳去三千烦恼，再挽一个圆满的髻。

叶修用红绳给他扎起两个总角，歪歪扭扭的。长发扎上，周泽楷的脸终于露了出来，带了点孩童的圆润，叶修抬手一捏都是肉，不禁笑了，“这可真像我第一次见你时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