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山外山(第九章·修)

话语是有力量的。

周泽楷小时候,还并不知晓这种力量,他觉得心口疼了,便喊“疼”,母亲每次听到,总会露出几欲落泪而犹自强忍的神情,这让他觉得心口又更疼了。

等他渐渐地长大,终于知晓人所吐露的真实,即使真实,有时候也会伤人伤己。

他渐渐地学会了在日复一日的疼痛中,将话语的利爪关进心中的牢笼。

 

春去秋来,鲜衣怒马的时光总是飞速流逝,一晃眼竟是过去了三年。

这天是周泽楷过生辰,他照例吃了母亲煮的长寿面后出门,现在身体好了,母亲便要求他自己去先生家。

他推开叶修住的小院,院门仍然不上锁,用叶修的话来讲,就是“没什么好偷的,再说也偷不走”。这几日下了点雪,在院子里积了薄薄的一层,叶修懒得管,倒是周泽楷帮他清出条路来,谁知道神仙会不会滑倒,况且,有了一条路,就有了回家的感觉。

他踏上小路往里走,推开房门,冷气流进房间里,立刻换来了一声呼喊。

“小周快关门!冻死了。”叶修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周泽楷将门关好,又仔细捂好厚重的门帘,转过头看向床上隆起的山丘。

“不起吗?”他走过去坐在床沿,伸手去掀被子,手指缠进了带着温度的发丝里。

“唔,”叶修顺着他的动作探出一点脑袋,眼睛半眯着打量他,“昨晚弄了几样法宝,睡晚了,你自己找点书看吧。”

周泽楷的手指还绕在他睡乱的头发里,索性给他理了理,看他又闭上眼睛,便自己伸手去床头的柜子里找书看,叶修明明是神仙,但除了给他治病那次,从未在他面前用过仙术,虽说天天鼓捣法宝,也未曾给他看过,且冬天怕冷,能窝在被子里就不出去,是以床头小柜里放了不少解闷的书,过得人模人样。

他拿过柜子里最上面的那一本,封面上写着《法宝制作之仙草篇》,题目极其通俗,周泽楷翻开一页,认出了叶修的字迹,显然是这位大仙的新作。

叶修这几年写的书他都有看过,虽不曾亲身见闻书中的内容,却也能从叶修简洁而真实的描述中,于脑海里窥见一个更为广袤的世界。

他拿起书,正要起身去桌边,却被叶修不知何时探出的手抓住了衣袍,“炭用完了,桌边冷得很,”他嘟囔着,身体往被铺里侧挪了挪,那里还未睡热,冷得他抖了一下,“你直接坐床上看吧,外套脱了刚好给我当暖炉。”

于是周泽楷又放下书,听他的话脱去外套和鞋子,掀开被子最外围,慢慢往里面坐了过去,半靠在床头。叶修很快就蹭了过来,侧着身体继续睡,头挨着周泽楷的腰,曲起的手搁在了他的腿上。

周泽楷低头看了眼叶修,给他将缝隙都用被子塞严实,维持着这个一动不动的姿势,翻看起了那本新书。

 

叶修再次醒来时,全身都包围在暖烘烘的热意里,他搁在周泽楷腿上的手揉捏了一把掌下绷紧的肌肉,开口的时候声音还有点刚睡醒的沙哑,“腿麻了吧?你动动。”

周泽楷无声地舒一口气,整个人往上提了提,重新靠回床头。叶修也挣扎着爬起来,他刚睡醒整个人都还是软的,在周泽楷腿上肩上不知扶了多少下,也靠坐起来,肩头碰着肩头。

“你长高了?”叶修转头去比划了一下两个人肩膀的高度,“去年还在我下面呢,现在差不多了。”

“十八了。”

“嗯,今天是你生辰吧?”叶修抬起手去揉乱他头发,“吉祥。”

周泽楷安静地任他摸来摸去,等叶修将手拿下来,他的视线追着那只手看过去,随着年龄的增长,声音已变得沉且稳,“时间到了。”

“嗯?”饶是叶修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并肩坐在床头,看着身下隆起的被子,床头柔黄的油灯映在被铺上,照出金色的一块,让满室的沉默不至于尴尬。

周泽楷突然觉得肩上一重,他侧过头,看到了叶修头顶的发旋。

“靠着还挺舒服,给我拿本书过来,”叶修伸手等他递过来,“……等到冬至吧。”

他前言不搭后语,周泽楷却懂了他的回答。叶修已经翻起了拿到手的书,周泽楷没再看那本《法宝制作》,他微微倾过头,靠在了叶修头上,贴着他脸颊的发丝还是温热的,又软又舒服。

“会痛吗?”他低声问。

“不会的,”叶修的视线仍然在那本书上,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不会再让你痛了。”

“嗯。”

两个人便就着一本书,在这样的一个冬日里,如两只蜗居的大猫,懒懒地依偎在一起。

书翻过几页,叶修又突然开口,“怕死吗?”

周泽楷摇摇头,蹭乱了叶修头顶的发,“这三年很好。”

比起将遥遥望不到尽头的漫长一生圈养在痛苦里,这美妙如夏花绚烂冬雪安宁的三年,简直像是偷来的——从叶修那里。

足够了,周泽楷心想,该还债了。

 

周泽楷生日的一个月后正好是冬至,这天换做叶修到周家来,一家人围在一起吃了汤圆。

这汤圆是周母起大早做的,周泽楷来打下手,将一勺一勺黑甜的麻心裹进柔软的面皮里,将一颗真心裹进三年无病无痛策马风流的韶华时光里,端给叶修。

这一晚,叶修留宿在周泽楷房里,一人坐床头,一人坐桌边,两相无言。

房内并未点灯,外面的月光在地上割出明灭的光影来,渐渐的,光中出现细碎的黑斑。

“下雪了。”叶修突然说。

周泽楷跟着他的目光看向那扇窗,想起第一次见到叶修的那晚,是没有雪的,所以他一身白衣立在月光里,白的没有一点瑕疵。

而他的过往就像窗边房门下,那狭窄的缝隙里漏进来的一点微光,因四周都是黑色的,反而亮的显眼,就像一晃而过的三年,即将走到尽头。

他不知道这个“即将”还有多长,也不晓得事后父母那里会得到怎样的说辞,现在只能抓紧那点微光的余末,再看看叶修。

叶修迎着他的注视回望过去,心下不禁苦笑。

这孩子还真是不会说谎,于是连真话也不全说。

“这三年很好”,那下一个三年呢,就真的没有一点期盼?

他看向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周泽楷望过来的第一眼,于极致而绵长的痛苦里,挣脱出一丝生的渴望。

“走吧。”

叶修说着,起身走到周泽楷身边,牵着他的手站了起来,转头时,身边已是一片黑暗,唯有两人所面对的前方,隐约亮起一条小路,蜿蜒向远方一座红桥。

叶修与他交握的手瞬间被捏紧,又很快松开,这过程不过眨眼,以至于他都没觉出疼来。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那桥边有位老婆婆,就是你们书里说的孟婆,找她要一碗水,过了桥就行了。”

周泽楷转头看他,看到一红一蓝两团光绕着他们打转,叶修在蓝色的光上点了点,手里多了一颗珠子,被他收入怀中,然后那光团和在一起,飞进了周泽楷的身体里。

“我找你,就是为了这个元源,”叶修平静地对他说,“反正你会忘记,我也直说吧,当年盘古造世之后,残余下阴阳元源游走在世间,这元源终究是要回归仙位的,只是回归前需经过百世轮回,在不同的生灵里寄宿过,最后稳固在你师父给你挑好的身体里,他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叶修说着,松开了手,拍了拍周泽楷的手臂,“行了,去吧,别错过冬至日阴气最盛的好时候。”

周泽楷对他刚才长长的一段话还并未体会过来,仙人的世界那么远,现在在他身边的只有叶修。

他往前走了两步又停下来,并未回头,过了会儿又继续朝前走了几步。

不该说谎的,他混混沌沌地想。

叶修问他怕不怕死。

言语的力量那样强,他偏偏面对命运撒了一个巨大的谎,将这些利爪关进心中的牢笼里,挠得他自己血肉横飞,惨不忍睹。

“叶修!”他终于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白色的身影离得还不算远,“叶修!”

然而叶修听到他这哀求般的呼唤,却皱起了眉头,口气有些凶地赶他,“快走!别回头!”

周泽楷的眼睛一下子就热了起来,胸膛剧烈地起伏着,那垂在身侧的双手捏成拳头,指节变得苍白,颤抖地厉害,但他视线却牢牢地锁在叶修身上。

他终于听见了一声叹息,被捏紧的心脏鼓噪地简直要跳出来,他往回迈了一步,立刻又被制止了。

“不能再过来了,”叶修看着他,缓缓地拉出一个笑来,声音如同每一个陪伴他的日子里扬起的那样,懒懒的,又暖暖的,“没事的,你去吧。”

“往前走,小周。”

“我会看着你的。”

 

在一世一世轮回的尽头。

 

送完周泽楷,叶修回到了他们最后呆过的地方,地上的光影并未变换过形状,房间里却只剩下一个人。

他扫视一圈,这才看到周泽楷原先坐过的地方竟然有两封书信,一份写着“父亲、母亲敬启”,一份写着“叶修亲启”。

他拾起给自己的那封,心想着该不会是遗书吧,取出了里面一张单薄的纸,纸上并未多言,只抄了一句诗。叶修看了看,发现并非是自己曾经教过周泽楷的,他以前听少年讲过生病的幼时曾偷偷去学堂听过课,想必是那时候记下来的,只可惜没人和他细讲,那首诗其实是闺中女子写给远行的丈夫诉说相思的,写给自己可不合适。可周泽楷单独写下的那一句,读来却与他们的境况有几分符合。

 

    上言长相思,下言久离别。

 

    叶修哭笑不得,修长的手指一一拂过这伶仃的几个字,想自己教出来的人,哪会有这么笨,此刻却也愿意随他犯犯傻,便学那诗的下一句,置书于怀袖之中,在下一个三年里,白纸黑字,活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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