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行十里

周泽楷刚刚同时射出一蓝一红两支箭矢，一支封住叶修的伤口，一支烧断了水鬼的触手，火与水相克，且周泽楷射出的红箭在碰到鬼魅时立刻燃起了赤白的火焰，烧得水鬼发出凄厉的尖叫，往后退了好几步，终于远离了叶修。

周泽楷手未停，金色长弓被拉成紧绷的圆环，圆环中不再有两支箭矢，唯有一线火红的光影，在长弓被拉到极致时，现出一点箭的形状，然而这形状才刚出现就立刻发生改变，箭尖下方一点的位置突然伸出一对翅膀，鎏金的火焰在高空大风中飞舞着，被周泽楷射向那水鬼的脑袋。

原先浮动于周泽楷身周翻涌的仙力起伏地更加剧烈，仿佛有深藏于水下的火山喷发出金红色的岩浆，烧得海面蒸腾出滚滚白雾。

那飞掠而去的箭矢张开烈焰羽翼，将空气摩擦出薄红的气流来，嘶鸣一声，不断变大，宛如一把被投射而出的长枪，上一刻还在周泽楷手中，下一刻已穿透水鬼黑色的脑袋，破开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来，位于其中纠缠的头发，被箭矢上的火焰烧得一干二净，黑水凝固在空中，定成一个扭曲挣扎的姿态，不过眨眼，便全碎成水花，淹没了所在的小巷。

叶修早在周泽楷射完第一箭后，便被孙哲平背到了空中，此刻见敌人已除，他转头看向脸色冷若寒霜的周泽楷，“楼外楼的老板并非仙人，没有能救他的药，你有什么对策？”

周泽楷回头看他，泛着异色的眼睛光芒不息，长弓隐没于无形，他伸手接过孙哲平背上的人抱在怀里，双手浮现出蓝光将怀抱笼罩，叶修皱紧的眉头立刻缓了下来，但脸上也泛起惨白的青色来。

孙哲平挠挠头，无奈地跟上不发一语转身向着城外飞去的周泽楷，他们的脚下阴云仍未散去，云下的人也无法看见厚重的云层被破开两条细线，露出些微阳光来，又立刻被沉沉云雾裹了回去——就像周泽楷此刻的心情一样，便连那乍然闪现的一点微光都难以留住。

 

应龙本就是呼风唤雨的行家，魏琛一见头顶的阴霾，就暗道不好，他隐隐觉得或许是叶修和周泽楷出事了，更确切地说，出事的是叶修，可他们人在哪里？出了楼外楼？还是就在楼内？

以他枯竭的法力，只身赶去等于找死，叶修房里放了不少他们近日研究的法宝，他一边往怀袖里塞，一边口中念念有词：“老叶你个倒霉催的，给老夫坚持住！”

等他托着大瓶小罐奔进院子里，猛地发现头顶有两道汹涌的仙力直冲而下，一个竟是几万年前因伤离开仙界的孙哲平，而另一个，早上和叶修出门时还带着虎头帽，抿着嘴笑，现下却完完全全是成人的样子，长发束进玉冠，一身白衣，肩上还围着一圈兽毛，尽显华贵姿态，但脸上神色僵冷，怀中抱着一个衣衫破碎，满身血污的叶修。

“这他娘……”魏琛低咒一声，也不管孙哲平怎么会出现，赶紧去看周泽楷怀里的人，“赶紧抱房里安置好，我这有点内服的丹药，先给他固住元源！”

几人又转身都进了叶修房里，周泽楷走到床边放下他的腿，又搂着他的肩膀和脑袋，轻轻放到床铺上，接着以雷霆之速撕开他重伤处的衣物，陈果放在家中的一些伤药虽不是仙品，但对此刻还是人类身体的叶修而言，有总比没有好。

魏琛捏开叶修的嘴，将固本的丹药塞了进去，又用仙力催逼，那丹药立刻融化成药液，灌进食道。他伸出两指，在叶修体外引导着那药液进到胃部，又散进丹田，周泽楷出手帮忙，以热阳之火催烤药效，叶修的身体很快便浮起一层金光，几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腾着合拢，细小的直接愈合，严重些的也结起厚重的痂，只他胸口那一道贯穿的伤口毫无动静，此刻填充着周泽楷的仙力才让叶修留了一口气在。

“不行，胸口这伤太严重，你们是碰到水鬼了？”魏琛双眉间聚起深深的褶皱，探手隔空覆在叶修胸前，“这里留着阴寒的诅咒，水鬼多由女子的怨气聚集而成，攻击男人留下的伤口往往带有如剧毒般的咒怨，不找个专业的医仙来，老叶恐怕坚持不住！”

魏琛于咒术一道上研究颇深，他既然这样说，那就必须找一个真正懂神农之术的医仙来。

周泽楷道出一个名字，“张新杰。”

山外山就在东海边，张新杰的医术早就是仙界里公认的首席。

“不行，他最近不在东海，”抱剑站在不远处的孙哲平突然开口，“我和张佳乐有联系，他说张新杰近日去天宫看诊了，恐怕一时半会下不来。”

“难道去天宫把人掳过来？”魏琛看向周泽楷，他们三人中，也只有周泽楷还能进入天宫，且能不受阻止地去到任何地方。

但周泽楷却低下了头，他虽贵为天界护卫军统领，拥有来去天界任何地方的自由，但上天宫，进南天门，找到很可能在为某一位身居高位的仙人看诊的张新杰，却要耽搁不少时间。且天宫知晓他结束轮回，又会怎么说？他又该如何解释非要找张新杰的理由？

不够，时间根本不够他这样做。

周泽楷看向床上沉寂的叶修，他的身体还覆盖着自己蓝色的法力，面容沉静如水，是他所没有见过的样子，褪去所有慵懒和鲜活的迹象，唯有一颗心脏，还在微弱的跳动，且不知何时也会如面色般，归于沉静。

如果叶修死了——周泽楷的脑中突然冒出了这样的念头，又立刻被他掐断在混乱的思绪里。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过了一会儿，魏琛踟蹰着开口，“不如去微草……找方世谦。”

“他的医术确是极好的，若是他鼎盛时期，恐怕比现在的张新杰还强，”孙哲平也是远古时期过来的神仙，自然知道微草那位曾经的天界第一医仙，“可他与你一样，封神一役为护微草平安，消耗过大，恐怕无法治好叶修。”

魏琛自然是知道的，但他所需要的并非方世谦的仙术，“虽然法力不济，但救人治病的法子肯定比我们多，大不了就是找药材，都这样了，总比盼不知何时回来的张新杰要强。”

周泽楷已经知晓他们的意思，冲两人点点头，说了一声“我去”便转身跨出房门，化作一道白光，朝着北方青丘国微草洞飞去。

他回归仙位后的本体，比二度投胎转世的青龙速度还要快上几分，有力的四肢踏上厚重的云层，将先前聚拢起来的阴云全踩了个粉碎，露出无边的金色日光来，他全然地融于这光芒里，转眼已到了青丘国入口，眼见一人，背着一只方形药箱等在那里，正是曾经的治疗之神——方世谦。

他朝落地的周泽楷淡淡一笑，“走吧，我家洞主几日前占星，已知晓你今日会来，救人要紧。”

听他这么说，周泽楷宛如满月长弓般绷紧的心弦终于松了一些，那些关于叶修死了的混恶臆想默默地沉进海底。他恢复人形，带着方世谦朝山外山赶回去。

 

有真正的医仙在场，又带了足量的丹药，虽未多用法力，叶修在方世谦的照看下，通身也只剩下胸口一处伤口，此时血肉翻飞，眼见有了愈合的趋势。

魏琛大大叹了口气，往后倒退一步猛地摔进椅子里，整个人都瘫软下来，“幸好你来了，虽然不能用法术给他立刻治好了，但好歹捡回一条烂命。”

方世谦回头冲他笑笑，抬手覆上了叶修胸口，绿色的仙气为破碎缺失的器官搭建起桥梁，鲜活的生气在通道中游走，不消片刻，那伤口就消失了。

自从培养了小徒弟之后，这般动用仙力对方世谦而言也实属少见，他擦了擦额角的汗，从药箱里取出一颗药丸递到叶修嘴边，然而他还未松开叶修的嘴，原先静静躺着的人突然抽搐起来，嘴巴张开，吐出一口黑污的血来。

“老叶！”

“叶修！”

几个人瞬间都聚了过来，方世谦首当其冲去探查他体内的情况，胸口的伤口确实是好了，但这伤口之下，叶修体内，却有更可怕的病根被牵引了出来。

“他的元源破了个缺口！”饶是方世谦这样见过诸多伤病的医仙也惊叫起来，“怎么可能？水鬼根本没有伤到元源的能力，难道是早先就有的伤？”

魏琛虽不医病救人，但咒术与医术一样，都要对神仙的本体有基础的了解，元源是神仙最重要也最根本的东西，正如他的元源是应龙体内的凝水珠，周泽楷的元源是阴阳之力，叶修的元源应当是天地间第一片叶子，最具有繁荣的生命力才对。

且若是元源出现缺口，那对神仙而言简直是致命伤，叶修又怎么能拖着这样的伤口活到现在？

“先别管这伤口哪来的，他又是怎么活下来的，”魏琛原地来回快速走动几步，看着方世谦的眼里已经冒出火星，“你就说怎么救！”

方世谦自然是知道有什么法子可以修复元源，可他顿在叶修床前，很久才开口，“能修复元源的仙草灵药，要聚天地灵气，在自身体内炼化，几乎抵得上十万年的修为，这般神奇的药草，千年才长一株，最近的……已被叶修于几月前，拿去救了苏沐橙。”

 

一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几个人连呼吸都仿佛慢到无声。

周泽楷不知道自己现在在想什么，他们几人讨论来讨论去，他的眼睛却一直望着床上的叶修，只要能救回来，讨论什么都无所谓。

可是现在，有可能救不回来了。

那个被他打落进海底的念头又冒了出来，宛如一个气泡，经历深海窒息的压迫，悄无声息地浮出海面，发出“啪”的声响。

如果叶修死了——周泽楷想起来自己也是经历过百世死亡的人，可他一想到叶修就要死了，这个念头就同那气泡一样，在脑中炸开巨响，以至于中断他脑海中出现的下一句话——如果叶修死了，我该怎么办？

他在刚才突破二度轮回的束缚时，便恢复了属于天界护卫军统领、南极仙翁座下弟子的记忆，师父虽说他有三十多万年的修为，真正归位做神仙却很短暂，因而他的记忆也是短暂的。

在这短暂的记忆里，只有昆仑经年累月覆盖的冰雪和亘古驻守天地间的建木，每一日都如同昨日。可成为青龙后记录下的每一日，都是温暖且变化的，鲜活地成为未来可期的每一日。

在这段记忆的最初，有个人曾轻抚着蛋壳，将他从沉睡中唤醒，于混沌初开的新生里，那呼唤宛如一盏亮起的灯，摇曳着温暖的光。

“小周，起床了。”

 

这次，轮到我叫醒你了。

周泽楷望向床铺，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只出现了一瞬，在其他人注意到之前，就回归了平静。

“方神，”他喊正愁眉不展的方世谦，对他点点头，侧身朝向门口，“跟我来。”

方世谦跟着他走出房门，拐进了隔壁的书房里，露出不解的神色。

周泽楷低着头，沉吟片刻，缓缓地开口，“我有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