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行十里

周泽楷觉得体内忽冷忽热，两股力量互相撕扯着，将他拖进记忆的漩涡里。

他曾漂流于三界五行之中，也曾以仙鹿之姿踏遍昆仑白雪，后来又投胎成青龙栖居于叶修肩头。

然而他漫长修行生涯里，最重要的那一段，却仍以空白的姿态横亘在他的脑海之中。百世轮回劫的记忆，本该随着他归位仙鹿之身后，彻底遗忘在三途川，但此刻体内仙力躁动，四肢百骸都仿佛被刷洗一新，他还是他，又不是他，如同每一世轮回都是一个重生的周泽楷一样，记忆零碎着，又合拢来，拼出缝隙，让他窥见一点丢失的记忆。

 

识虎山，顾名思义常有老虎出现，且路过这座山的旅人也不少，因此常和老虎打个照面，认识认识。

几年来伤人的事件多多少少有几件，但这山在城外，且经过的路靠近山脚，经常是刚看见一点黄色的影子，就可以撒脚丫子跑了，所以伤人偶有，吃人却没有，官府便也懒得管，只告知旅人们自己留心。

周泽楷进入识虎山已有几个时辰，天色看着有些暗下来，今天恐怕是走不出去了。他从正午进山就没休息过，看着落下的日头，也知道该歇一歇，便找了棵树干粗壮，枝叶繁茂的大树靠坐下来。

才刚坐下，前方不远处的几根树枝突然弹动了两下，周泽楷警惕地半蹲起身，发现是一只松鼠，那小家伙冲他歪了歪脑袋，又不知蹿去哪里。

周泽楷又坐回去，从背包中取出水囊，里面已经空了，他握在手中，小坐了会儿，慢慢站起身，人刚站直，头顶突然传来响动，接着他的脑袋就被重重砸了一下。

他捂住被砸的部位，低头看到一个苹果从他衣角擦过，在地上滚了两圈停住了。他捡起来，抬头往树上看，刚刚还只有几声鸟鸣和树叶摩挲声的高枝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正“咔嚓咔嚓”咬着苹果吃，衣摆里还兜了几个，低头看到周泽楷的视线，露出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又给他扔了一个苹果，“送你了。”

周泽楷抬手一挥就接住了，一手一个，红彤彤的，引人食欲，可红得未免太漂亮。

周泽楷将苹果塞进包袱里，拿着水囊到小溪边接满了水，回到原先的大树下坐好，喝了大半后将水囊也收进了包袱。

叶修看他竟然不吃，双腿一荡从树上跳下来，原先在吃的苹果只剩下果核，被他扔在树底下，周泽楷忽然看了过来，视线在他和果核之间打转，叶修义正言辞地告诉他，“这是为了给大树营养，它被你靠着消耗很大。”

周泽楷听完，还真的不靠了，挺直背端端正正坐好，看得叶修无话可说，坐到他身边，大喇喇往树上一靠，开始吃下一个苹果，咬了两口，问道，“你真不吃啊？天要黑了，咱们晚上都要待在林子里，你多吃点好守夜啊。”

身边的人没有回他，等叶修手上这个也吃完了，周泽楷突然站起身往树林里走，叶修四周看看，找了两根粗壮的树枝拖回来，面对面摆好。过了一会儿，周泽楷回来了，手里抱着一捆干枯的树枝和草叶，放在叶修摆好的树枝中间，在天色彻底黑下来之前，升起了火。

橘色的火光照在两人脸上，周泽楷坐到其中一根树枝上，从包袱里拿出那两个苹果开始吃，叶修坐他对面，两条腿斜斜伸出去，交叠在一起，脚尖一晃一晃的，嘴里哼起了小调。

两个人各干各的，也不交谈，只对坐着，看火焰将人，将树，将树后深不见底的黑色，照出或明或暗的光影。

周泽楷一直在看着火，没让叶修动过手，夜深了，也不见要睡觉的迹象。

“你还不睡？”

“……守夜。”

“行，那我睡了。”

叶修说完，往后一倒，半靠在原先坐着的树枝上，闭起了眼。

 

等第二日醒来，天已擦亮，他揉着脖子坐起身，看到对面的周泽楷闭着眼，此刻听到动静，缓缓睁了开来，山林间的清晨弥漫着薄薄的雾气，衬得周泽楷一双眼睛静如潭水，映照万物，却又恰如潭水般，看进眼里，看不进心里，他拿手中树枝捣开火堆，熄灭零星的火光后，抬眼看向叶修。

“光吃水果饿得真快，”叶修不理会他眼中“走不走”的询问，揉了揉肚子，“都干柴烈火过了一夜，你还不告诉我你叫什么？”

周泽楷并未置喙他的用词，静了一会儿，回答他，“敝姓周。”

这便是不愿意告知全名了。

“哦，”叶修撑着头看他，眼里忽然带上了盈盈笑意，如同清晨弥漫而来的雾气，带着朦胧而温柔的湿意喊他——

“小周。”

“你都不问我叫什么？”叶修喊完了又问他，人坐在树枝上雷打不动的样子，显然是还不准备走。

周泽楷没顺着他的话问，而是从包袱里掏出一块布巾包着的东西递过去，叶修接了打开，是一块干烙饼，少了一半，剩下一个麦黄色的半圆。

叶修将这不全的饼子从中撕开，递了一份回去，“你一半，我一半，正是彼此的另一半。”

这玩笑开得莫名其妙，周泽楷都有点习惯他这怪模怪样的腔调了，照旧不理，只拿过饼子低头吃，不就着水有点干，他吃得很慢，在一下一下的咀嚼里想，就算他们俩拼在一起，也就是个残缺的半圆而已。

叶修的五脏庙里祭了点货色，终于愿意动弹，他抖抖手脚站起身，来到周泽楷身边，“走吧。”

于是两人踏着林间斑驳破碎的晨辉继续赶路，出发的早，等走到识虎山另一头时，还未到正午。前面不远是一座小村庄，过了这个村，就到当朝第二繁盛的城市了，此处临近首都，各地被推举做官的文才、武生们都要先到这里接受初审，过了初审，才有资格进首都皇宫拜见圣驾。

叶修大大方方将周泽楷打量了个遍，已有八分肯定他也是被推举来的，两人又走片刻，到了一处分岔路口，大路直往村庄里去，脚不停蹄地走，大概半下午就能到城里，但叶修却站住了，冲周泽楷指指一侧的小路。

“听说这儿的村民都由此上山打猎，兴许还能猎到一张虎皮。”

周泽楷瞧他并不像舞刀弄枪的人，一时猜不出他的意图，只回视着不说话。

“上去看看？”叶修一脸兴趣盎然。

“危险。”

“可我还没见过老虎呢，听说长得很威武，和大将军似的。”这话是真是假，也就叶修自己知道。

周泽楷静默片刻，显然是不想上去，哪有赶赴前程的书生愿意上山看老虎的。

叶修也知道这个理，朝着那小道张望一番，便不看了，回过头来，却看到周泽楷突然朝着小道走去，走了两步，发现叶修没跟上，只好停下来回头拿眼神询问。

叶修忍不住咳笑一声，又憋住了，打趣地望着他，“我说笑的，你这老实孩子。”

周泽楷面无表情，看不出生没生气，静静等着叶修笑够了，便重新回了大路，两人一起慢慢朝城里走。

刚到城门口，叶修突然和周泽楷道了别，沿着外墙根走掉了，也不知道是去哪里。

反正与自己无关，周泽楷目送了一会儿，转身进了城，推举他的官员为他写了推荐信，他找到指定的酒家，出示过信件后，就有伙计带他去客房，小伙子性格热络，见周泽楷清冷若秋霜的面孔也不尴尬，热情地和他说着话。

“我说客官，您这一路是从识虎山过来的吧，没遇见老虎？”

周泽楷摇摇头。

“也是，我看您一身干干净净的，别说老虎，定是连虫蚁蛇鼠都没遇上吧，大热天的，您运气真好，肯定是贵人有贵相……”

周泽楷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难不成是被咬在看不见的地方了？”夏天大家都穿得宽敞，伙计猜测着，担起心来，“您要伤到了可得说，不然出了事咱们小店可……”

他话连着话，说起来没完，周泽楷的思绪却在刚才停顿的时候就飘远了，他想起来自己其实是遇到过虫蚁的，刚入山不久，手指上便被咬了两个红肿的包，虽拿清凉的草叶擦拭过，可还是痒得不行，但他并没有抓挠，只是忍着继续赶路。后来便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那之后，就没再见过什么会走的活物了。

“上去吧。”他打断伙计的话，越过他上了楼，伙计见他不像有伤的样子，便放下心来麻利地给他开了房门，他站在边上，越过走廊另一侧半开的窗户，看见连绵的亭台楼阁，一路铺向繁花似锦的远方。

他突然有点好奇，那位同行的旅人，不知道叫什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