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叶】山外山(第十七章·修)

叶修用法力驱走山里的虫蚁走兽时,心想这才陪了周泽楷一世,怎么就有点养成老妈子的作风了。

可树下的青年抬头向他看来,那张脸,同上一世立冬夜被他送走的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曾经中断的性命,被交替的轮回连上了。

只是性格似乎更闷了,都不说话,叶修跟着他在山路上走,有点怀念不久以前抱着他腰问东问西的少年了。

将人送到城门口,他回去看了眼刚被封印的苏沐橙,再回来时,赶上了皇城里一场欢腾而盛大的游行。

原是近日天子册封了一位骠骑将军,据说这位将军仪表堂堂,品性高洁,无论射御还是谋略皆为上乘,只待赫赫军功立身,便可尽享名利富贵。

叶修站在喧闹的人群中,看远处游行的军队,一眼便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禁语带两分惊讶三分感叹地嘀咕,“原来不是书生啊,怪不得那时候敢陪我往识虎山上走。”

剩下五分全是满意。

周泽楷身姿挺拔,初为将军,骑在高头大马上领头前行,面上仍是波澜不惊的神色,如白玉雕琢而成的脸孔由远及近缓缓而来,至叶修眼前时,留下一个天神般俊美的侧颜,惊得一干人都愣住了,待反应过来时,天神已经走远。

——马已经能骑得这般好了。

叶修满意地点点头,看不见周泽楷的身影后,四周的人语声一下子清晰起来。

边上几个姑娘家红着脸掩嘴说话,只是私语的声音太大,让叶修都听了个真切,无非都是夸赞刚才过去那人,只兴奋里又带了几分嫉妒和不甘。

打马而过的骠骑将军,身穿大红喜服,正要随着自己封将游行的队伍,前去迎娶公主,当真是鲜衣怒马,还入了帝王家。

但帝王的一把算计却被时局搅乱。

正是新婚之夜,公主才刚过门,西北便传来邻国暴动的消息,三万大军突起,朝着边境而来。

朝堂上下哗然,天子沉思许久,下令新任骠骑将军即刻率兵出征。

喜服刚脱,盔甲上身,周泽楷头也不回便出了大红灯笼高挂的院落,婚房里的新娘连喜帕都还未掀。

依旧是高头大马,这次去的却是战场。

周泽楷御马前行,沉重的铁蹄声一路传到城外,他坐在马上,终于回头看了一眼。

城墙高耸,筑起的并非是他的故乡,而是国土。

周家历代从军,出过不少战功赫赫的将军,护卫家国所能及的土地便是一生的追求,若非这次敌军来袭前毫无风声,他并不打算早早成家。

幸而一切都不算晚,机会来的刚刚好。

他这一眼,看尽高耸而绵延的城墙筑起的黑色堡垒,便连天也是铅灰色的,乌云压城,送他们出征。

周泽楷握紧手中的缰绳,这一眼的尽头,望见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立在墙头,一身白衣在风中肆意狂舞,似是来目送他们,又像是望向远方。

远方——周泽楷回过头来朝前看去,几欲坠下的黑云尽头,一缕日光破开重重阻碍,倾洒下来,恍若指路明灯。

 

敌军此次来势凶猛,最初几个月的交锋都短暂而激烈,死伤无数,随着战线拉长,交战也变得胶着。

周泽楷到各帐中巡视,他不善言辞,幸好有得力的副官出言安抚士兵。等他回到自己的帐中,又是深夜。他解下黑色披风挂好,卸下盔甲,拿起床上的一件红色大氅披在身上。

这件大氅还是两年前天子赐婚时赏给他的,他嫌太显眼,一直只放在屋里穿。

“又穿得跟个红包似的,还不睡?”叶修突然出现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一身白衣四季未变。

周泽楷已经见怪不怪,都两年了,最初还惊疑防备地想将他抓起来,奈何他身手极好,且来去自如,周泽楷管不住他,便也随他时不时跑到自己帐内溜达。

“线报未看。”周泽楷回答他,走到桌边,看向占据座椅的叶修。

“明儿起来再看,”叶修纹丝不动,还翘起了二郎腿,“去睡觉。”

周泽楷也纹丝不动,对视许久,见叶修没有让开的意思,便拿了线报坐到床上去。

叶修不依不饶地跟过来,“哥的话都不听了,让你睡就睡。”说着拿走他手里的线报,做出要撕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他。

周泽楷回视了片刻,终于垂下眼皮,整个人突然像被抽了骨头一般软下来,倒在床上,叶修搭了把手将他安置进被窝里,温热的掌心覆在那双半阖的眼上,遮去眼里未曾熄过的光。

“睡吧。”

等周泽楷睡着了,叶修拾起那些线报翻看了两眼,心中对近日的战况便都有数了,心下也有了改变局势的几种战略,但他并不会和任何人讨论这些。

周泽楷要守的是家国,他要守的,只是周泽楷。

叶修虽未和他讨论过排兵布阵之术,但他却总能与叶修不谋而合。

敌军作为游牧民族,善攻不善守,攻虽气势汹汹,但人数上吃亏,长久战下来,已现疲软之势。周泽楷与其他将领商讨后,决定将敌方余军诱入山谷,再截杀围困。

此役可谓对战以来的关键所在,周泽楷虽不善用言语宽慰士兵,但他作战指挥有术,勇猛果敢,总是亲身杀入敌阵,战绩傲人。此刻他身披红色大氅,立于军阵最前,所有士兵都能一眼望见他,敌方的射手也能。但他无所畏惧,马背上的身姿挺拔,鲜艳的披风翻飞着,如同号角鸣响,战鼓隆隆,便已是最好的激励。

两军交战,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但他们始终能看到比血更红更热的意志就立在那里,即使身中数箭,手中的弓和剑依然未停,将挡在身前的一切阻碍都斩落下马。

箭用完了便扔掉弓,剑砍断了便扔掉剑,他取下身后长枪,直指对方首领,枪头破开哀嚎和血浪,红缨在风中翻腾,染上浓黑的血。

骠骑将军斩下敌军大将的头颅,长枪挑起战利品笔直地举向空中,穿过匍匐在头顶的云层,带来了胜利。

 

赢了!

 

呼吸沉重不堪,铁锈味的空气腥臭难闻,血污糊满全身,伤口已经没有知觉,周泽楷从马上摔下来的时候,用力地转过头,看向己方的阵营,已经没有多少人还能站着,呼啸的狂风在高耸的山壁间残忍地吹打着,虽是赢了,却只有风还有力气为胜利欢呼。

有液体拍打在脸上,但不是热的。

下雨了。

周泽楷缓缓将头转回来,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上的血污,洗出一张坚毅而好看的脸,一只白色的袖子伸过来,在他脸上抹了两把。

周泽楷转过头,看到叶修半跪在他身边,脸上并无一贯的笑。

我赢了——他想亲口说出来,让叶修也高兴高兴,但胃里翻涌而上的血已经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开不了口,竟也是件可惜的事情。

雨越下越大,叶修的头顶和肩上都湿了,周泽楷挣扎着,将自己掉落在手边的披风拖过来,笨重地拉扯着,递给叶修。

叶修接过去,展开,上面满是泥泞和血污,只能模糊地辨认出红的原色。他曾看周泽楷一身红衣骑马穿过十里繁华,也曾看周泽楷于帐中披着红色翻看线报,散下来的头发鸦黑,被火光映出暖人的金光,垂在脸上,垂在肩头,垂在那一袭明艳的红里。

他反手,将披风附到自己肩上,周泽楷深深地望过来,忽然伸出手,扯起他肩头的披风,用力往上一扬,落下时,盖在了叶修的头顶,这满头满身的红,终于让用光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周泽楷勾起嘴角,满意地笑了。

西北大捷,敌军或死或降,首都全城欢腾,又听闻立下特等战功的骠骑将军战死沙场,不禁哀叹垂泪。

出殡那日,无数百姓夹道相送。两年前,他们曾为这个王朝迎来一位新官,现在,仍是十里长街,他们要为这个王朝,送走一位英雄。

迎来送往,换红覆白,身穿黑色盔甲的士兵抬着灵柩缓缓前行,所有人低下头默哀,唯有长街尽头,一人身穿白衣,外面却披着一条鲜红的披风,在灵柩从身前抬过的时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笑着说:

    “走吧,小周。”


评论 ( 23 )
热度 ( 377 )
  1. 共1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