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行十里

那帮大花小草看到叶修和叶秋出现，纷纷摇摆起了身体向他们打招呼，叶修笑呵呵地挥了挥手，换来一阵热烈的欢呼，叶秋扶额转开头去，不想和他们说话。

叶修挥完手，又手心向下压了压，缠绕在周泽楷身上的花朵们便纷纷往下退去。叶修的手又朝一侧滑动，束缚住周泽楷的树藤也纷纷松开，被定身许久的人缓缓站起身，朝叶修走去，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外停下，两人相视而笑。

花朵们躲到墙角跟，对着浑身冒黑气的叶秋窃窃私语。

“又不是小孩子了，”叶修拍拍他的肩，“闹什么别扭？”

叶秋冷淡地看他一眼，又转开头去，开口说话时的语气委屈的很，像被爹娘勒令不能和哥哥一起睡的小孩儿，“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还不回家。”

“这不是在吗？”叶修哭笑不得，声音低下去，染上轻柔而坚决的语气，“快了。”

周泽楷凝视着他，在他抬起头回望的时候，送出一个微笑。

“走着，”叶修一手牵起他的手，一手冲叶秋摆了摆，“我带小周去扶桑树那里看看，你晚上摘点新鲜的蔬菜，我好久没吃岛上的东西了。”

说完，便带着周泽楷向后院走去，叶秋在他们身后蹙起眉头，“就会使唤我，”转身又老实找来小竹筐背好，去河边摘菜去了。

蓬莱岛上三川十二河七十二溪流，纵横交错，共同滋养了岛上的仙灵。扶桑宫边上便有一条小溪，是两兄弟小时候一道常来的，那时候太元圣母还处在带孩子的新鲜劲儿里，下河摸鱼，上树摘花，辟田种菜，编网捉虫……都已是几十万年前的事了。

圣母离开后，叶秋便是由叶修带着的，但过了几万年，叶修也离开了，剩叶秋一人，守着诺大的岛屿。岛上自然不止他一位神仙，但不论是开坛做法，亦或辩论修道，并非是没有一点快乐的，但他总忍不住和更早以前的快乐比较，便显得现下所过的每一日，都是不快乐的。

神仙何时算长大呢？凡人短短几十年，可以珍而重之地划下一道一道成长的痕迹，神仙的日子望不到尽头，或许叶修也离开的时候，就是叶秋成年的时候。失却了庇护，快乐的感觉也变了味道。

他在品尝流失了甜味的瓜果时，从无数人那里，听闻了叶修的消息。

哭的，笑的，受伤的，胜利的，得意时无人能敌，失意时蛰伏以待，无一处不是精彩，处处合在一起，便是浩浩天界的一大传奇。

可他终将会回来的，叶秋每次听到传闻，都这样告诉自己。所以他从未声张过自己的名号，天上天下皆以为只有一个东王公，谁都不知道，远古混沌之时，扶桑树上掉下的叶子其实有两片。

“唉……”

叶秋头痛地捏捏自己的鼻梁，将两颗沾着水珠的白菜放进背篓，慢慢走到溪流边坐下，从怀中拿出一面小铜镜，铜镜一面雕着繁复的花纹，一面是灰扑扑的镜面。他指尖粘一串水珠点在镜面上，轻轻涂抹开，原本灰扑扑照不出人影的镜子，渐渐清晰起来，然而照出的也并非叶秋，而是大陆上的洞天福地，昆仑墟的皑皑白雪，南天门的金碧辉煌。

自从叶修出事之后，叶秋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扶桑宫，外人皆以为东王公起了二心，叛离天界，却无人细究东王公离去后，天下间的战事由孙翔接替，天界护卫军由周泽楷统领，那又是谁接管了仙籍管理的事务？

镜子上的画面不再变换，最终映照出来的，是一位端庄的女子，叶秋拿着镜子，细细地和她讲起叶修回来的事情，讲起周泽楷的事情，讲起天宫的事情。

天界所属仙地，唯有天宫终年不雨，但无论是叶秋，还是镜中人，都已望见遥遥天际一线灰云。

叶修牵着周泽楷，在扶桑宫里慢悠悠地走着，总觉得近在咫尺的扶桑树，真走起来，竟然花了大半个时辰，而真地到了树下，才发现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道灰黑色的木墙，视线朝两侧张望，都看不见尽头。

周泽楷一直有所耳闻，扶桑树是排在登天道建木之后，天地间第二壮阔的树木，亲眼所见，仍觉之前的想象都太过贫瘠，而这份眼见为实的惊叹里渗透出来的喜悦，则是因为叶修，是从这棵树上诞生的。

叶修随着他的目光一起向上望，脖子弯折出一个极其酸痛的弧度，没一会儿就受不了了，他低下头揉揉脖子，动作还未结束，人却突然如一阵风，消失在了原地。

周泽楷还未来得及朝叶修原先站立的地方看上一眼，他抬头张望的视野里一晃而过一个黑点，停在了高高的树杈上，他将仙力凝聚在眼睛上，看到叶修冲他露出了一个挑衅的笑容。

周泽楷勾起嘴角，身形一晃，便出现在了叶修身边，两人所处的枝桠并非这棵树的最高点，周泽楷才刚站稳，叶修就又动了起来，黑点向着越来越高的地方跳跃而去，周泽楷紧随其后，和他展开了一次通往天空的追逐战。

等终于到了顶，从繁密的树叶间探出脑袋，看见的不是晴空碧海，而是一座连着一座，高低起伏的空中岛屿，东海之上，天宫之下，三岛十洲的全貌，只有登上扶桑树顶才能独见。

各座岛屿上落下的瀑布，弥漫起重重水雾，又湿又凉，扶桑叶散发出幽幽的清香，肺腑间皆是清新。

“不愧是我生养我的树，这般高大，”叶修感叹道。

周泽楷认真侧头看向本体是这树上第一片叶子的人，笑笑不说话。

“小仙鹿，羡慕不？”叶修可不打算放过任何调笑周泽楷的机会。

本体站起来比人形的叶修还要高大不少的仙鹿想了想，回答他：“不。”

“嗯？”

周泽楷的身体探向叶修，鼻尖互相磨蹭着，他突然伸出舌头舔了舔叶修的嘴唇，“鹿吃叶子。”

“……吃吧。”

周泽楷凝视着叶修的眼睛，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朝着身前的人又靠近几分，嘴唇快要碰到时，他突然弹开身体，震惊地望向坐在自己另一侧、和叶修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叶秋手里，正举着一颗大白菜，递到了周泽楷眼下。

“怎么不吃了？”叶秋将白菜塞进他怀里，“你不是要吃叶子吗？”

周泽楷羞红了一张脸，不好意思地笑笑，低下头去。

叶修从他背后探出脑袋看向叶秋，“你怎么上来了？”

“来喊你们吃饭。”

“哦，那下去吧。”

“等等。”

正要起身的两人又停住了，齐齐看向叶秋，叶秋端正了颜色，朝叶修递去一把钥匙，认真地嘱托道，“时机已经成熟，早点结束这一切吧。”

叶修看着那把钥匙，古朴的铜色，被穿在一根红绳上，他珍重地接过去挂在脖子上，红绳套过黑发，他悠悠然抬起头，对着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露出自信的笑容：

“放心吧，我可是你哥。”